弃 子

当年我在广州婚纱厂,曾带过一位徒弟。她乃正宗同乡曾妤——刚大学毕业找工作的女生,男式青年短发,瓜子脸,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身材高挑苗条,皮肤白晰,脸蛋白里透红,走路轻

盈,气质娴静中稍含丝丝忧郁。


我对曾妤无来由地喜欢,凡是我会的,怎么看画稿及图纸,找感觉,揣摩真意,再上衣下裙按图排花,然后怎么车花……手把手教给她。于是我们就很快熟悉起来,一起上下班,无所不谈。

我欣赏她是一位美丽娴静的大学骄子,这么亭亭玉立的女孩,聪慧懂事,原以为她的父母肯定百般宠爱她,后来才知道她也是留守儿童长大,父母亲长年在外打工,后又离婚,又复婚,几经磨难而终致生离死别,而后来爸爸妈妈都不曾管她了,如同棋盘上一枚冷清的弃子,可怜可叹。幸亏她早熟,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学习,工作两不误。

曾妤长相清纯漂亮,气质淡雅超群,遗传于她的父母。曾妤父母与我同年,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他们是弄潮的佼佼者!当年的我们还在广东资本家的工厂里挥汗如雨连轴转的时候,曾妤的父母已经拥有了一家缝纫干洗店,一辆小中巴车。曾母聪明美丽,能干精明,把小店经营得红红火火。曾父呢,果断地考了驾照,买了小中巴,接货进货,出租,拉货……,干的特起劲!夫妇俩如果这么齐心协力,相亲相爱地一直往前走,那么他们的家庭该是多么成功,富足,幸福!

曾妤说他们的颜值无论是在自己乡村还是在广东工厂里,都是格外引人注目的二位。他们的结合羡煞了好多工友!存到第一桶金后,他们选择自己开了一家缝纫干洗店。

他们生意忙碌而辛苦,早起晚归。身体和夫妻感情接受着严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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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妤爸爸犯了当年司机最常犯的错,出轨了,曾妤妈妈无法原谅,俩人不得不离婚。


离婚后,曾妤爸爸自由自在,与情人开始了双宿双飞的甜蜜生活。相爱简单相处太难。房租,柴米油盐蘸醋茶,一下子全落在曾妤爸爸头上。昔日的妻子,店里生意,家里日常打理得整整有条,从未让他担心过,跑完车回家,只管洗手吃饭。而不是现在身边的女人,犹如高高在上的女皇,十指不沾阳春面,你不做饭,她就去馆子吃点菜!钱如流水哗哗流……。她再可爱模样,曾妤爸爸却是怀念与妻子一起夫唱妇随的日子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曾妤爸爸携女友和曾妤妈妈在一家餐厅偶遇。曾妤妈妈这天身穿一套深蓝春秋裙,里衬着浅高领粉白打底衫。头发高高盘起,秀美的脸上干净,简洁,由于独自一人经营着缝纫干洗店,脸色略带苍白憔悴,在菜香酒浓,杯盘交盏,人声酒酣间,曾妤妈妈犹如一枝娇弱的风中百合,令曾妤爸爸突然再次心动!他义无反顾地回头,重牵前妻的手,百般示好!

夫妻复婚后,曾妤妈妈生下了第二胎女儿曾婷。不知是由于工作辛苦,还是怀孕生产伤了身体,曾妤妈妈身体越来越差,总是力不从心,极易疲劳,常常生病。甚至有时突然站不起身来!经过大小医院的诊断,她患的是世上稀有的一种病,全身器官逐渐衰弱,疲软,身体将渐渐缩小——渐冻症(ALS)!犹如晴天起霹雳,种种希翼,渴盼在年复年的诊治无望中烟消云散!这个家庭在风雨中飘摇……
       
当我听曾妤叙述至此,我的心紧紧地揪着。她神色平静,一边拈花学着我在模特身上排花,一边望着哀愁的我轻轻说,阿姨,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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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爸爸妈妈生意做不成了。曾妤妈妈在大女儿念初中的时候,只能躺在老家乡下的床上等死。曾妤爸爸依然开车跑运输,在家乡的县城里租房住,当然带了新女友。

曾妤说这事时很平静,也许苦难让女生更冷静独立。我问她恨爸爸不?她倒摇了摇头。毕竟爸爸是健康的是生龙活虎的,不拖累她也不让她直观地害怕吧。

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开始我以为只是夫妻分居,健康的老公弃妻子不顾另觅良枝。但是随着曾妤慢慢地叙述,兼我小心地问询,她妈妈居然是住在后边破败的青砖老房里去了,似乎被全家人丢弃了,如丢弃一条腐臭的死鱼死虾。生命,爱情,亲情,在生死之门经不起考验,活,怎么活,谁要活,人性、还是兽性使然?生存的隘口,原始、真实而悲壮。

仍来照顾曾婷曾妤俩姐妹妈妈的是距离几公里之外的曾妤外婆。而曾妤的爷爷奶奶带着曾妤曾婷住在儿子儿媳辛苦打拼攒钱修下的红砖水泥房。爷爷奶奶也老了,老来还要照顾孙女。我怔怔地想问,问什么却又终闭口。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总难舍儿女情!曾妤的外婆,她老人家每天在乡镇路上来回奔波:照顾自己家和瘫着的寻死也无力的女儿,她内心该是怎样的凄惶,她是否抱怨过,是否掐过女儿一次?或是绝望而无奈地流着泪梳洗一丝不挂的病恹恹的女儿?无从得知,那是一个无人敢去的阴暗老房,有个活死人居住的老房,村人绕道而行的恐惧的老房。

曾妤说,爸爸放弃治疗妈妈后,妈妈生活已无法自理,大小便失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她被外婆剥光衣服放在老房间里独自生存,屎尿全在床上,外婆在凉席中挖了一个洞,让曾妤妈妈自己屙屎拉尿从席洞中落下……苍老的外婆抽时间每天步行几公里路来清扫洗抹,然后喂饭,然后又一步三回头地一步步走回老人家自己的家。她是否希望第二天来见到女儿的解脱还是等待老天垂怜,或还苦苦祈祷菩萨保佑,显灵?这个瘫着的女儿,还年轻啊,才刚四十出头。

“那你们姐妹寒暑假会陪妈妈,给妈妈送饭菜么?”我着急地问。曾妤犹豫了几秒:“我们俩姐妹很害怕!老房子那一片都是烂房,已没人居住了。妈妈不穿衣裤,又脏又瘦,房间里屎屎臭味很浓。我们只把饭菜放在她床头就赶紧跑了!”赶紧跑,仿佛妈妈已不是妈妈,是一只厉鬼了吧。可这个厉鬼连开口抬手的力气都很微弱呀。也许外婆还没到,她就是怕吧,怕床上的妈妈已不是妈妈,是一具干尸了。

此刻我的泪犹如决堤的海,奔涌而出。她的头低着,很低。看不出来有没有一丝哀伤,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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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妤说,她恨妈妈要复婚!她说一复婚又生下个妹妹曾婷!如今她大学寒暑假就是四处打工,除了挣钱,还是挣钱。父母新修房子后曾婷妈妈就病了,俩姐妹要上学,爸爸长期不归家。现在妹妹的开支基本上都是曾妤在管!得亏曾妤聪慧能干,一边上大学一边打着工把新房子的家俱都换上新的,只为了让男朋友来家时像样点,她内心清高而倔强,自强而不息。这点让我格外敬佩和爱怜。

曾妤是能干的,也是冷静的,一如她妈妈的心灵手巧,爸爸的果敢决绝。

我小心翼翼地劝说她:“过年回家时好好陪陪你妈妈吧!陪她说说话,帮她擦净身,穿身新衣服,别怕妈妈!将来你才不会遗憾。”

曾妤应该是明白我断无指责她的意思。毕竟她也还是个大孩子!从小到大,妈妈在外头打拼,她们俩姐妹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面对自己的病恹恹的亲娘,那么奇怪的病,让妈妈在逐渐缩小,光溜溜地蜷缩在阴暗而霉臭的老房席子上等死,至亲幼女恐惧也是正常的吧。

后来的日子我很少询问她,我毫无保留地把我所知所学全部教了她。她在株洲职院学的是服装理论知识加上我厂这些实际操作,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设计师,我们老板是专接外贸单的,设计和做工算是中高端走前沿了!我希望她前程似锦,也祈祷老天保佑她妈妈,给出一个奇迹,身体逐渐康复。

曾妤心细,敏感。她知道我倾囊相授的深情。她也学习极认真,当时对我也是很感激的。但过年她返乡后却没有再来我们工厂了,从此我们也再无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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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多年,我偶尔会想起她,自会想起她那在新房后面那处颓废之老屋中待死的妈妈,我便唏嘘不已。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弃子认输。我们这一代人哪!正逢改革开放,建设祖国的时代,为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奋斗,说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在打工大潮前,人们扑通扑通地跳河、跳江、跳海,自由泳,蛙泳,仰泳,潜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些游入深海,有些爬上岸,也有些沉落海底。不知曾妤妈妈后来是否等到了奇迹?如没有,天堂里的她应该也是孤独而难以释怀的吧!愿天堂佛法无边,渡她出苦海,悟出空山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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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大文豪苏轼人生最后一首诗,是写给他儿子的,极具禅意,道出人生之大智慧…我莫明就吟了起来。
               观 潮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图片来源《黄新生》公众号,侵即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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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黄新生,现为长沙市湘江新区一线环卫工人。热爱文学,劳动之余坚持自学,创作。湖南环协文学协会会员,湖南环卫文学专栏作者之一。早年曾在一些小报上发表过小说连载,近几年诗,词,散文,小小说多在《湖南环卫》网上发表,以及《新环卫》,《岳麓文艺》,《株洲日报》文艺副刊,《今日女报》等发表。曾获得2019~2020年中国文艺跨年创作大赛二等奖,2022年湖南环卫文化节文学二等奖。2022年12月央视“遇见你”专栏采访报道后,受到人民日报特别点赞,2024年被邀参加中央电视台春晚长沙分会场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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