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深处金钱柳

芒种过后,我与朋友到雪峰山深处的洪江市铁山乡采风。晨光中的山林惺忪初醒,湿润的空气沉甸甸地裹挟着泥土与草木蒸腾出的原始气息,沁人心脾。举目四望,乳白的云雾在山峦的起伏间缓缓流淌、聚散,远处那座近两千米的雪峰山顶峰——苏宝顶,只露出朦胧的轮廓,隐在薄雾之中。这片土地,被温柔的云雾层层包裹,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宁静,仿佛遗世独立的净土。而扎根于此的金钱柳,静默地伫立在云雾深处,枝枝叶叶间蕴藏着这片古老山林未曾言说的悠远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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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钱柳,学名青钱柳,是胡桃科家族中挺拔的落叶乔木。清代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便有记载:“青钱柳,……结实作串,垂如钱,俚医或谓之摇钱树。” 它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那一串串悬垂的果实,形如古时的铜钱,累累垂挂枝头,随风轻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风在点数着山林的财富,“金钱柳”这充满民间智慧的名字便由此而来。这树性子也奇,偏爱扎根在海拔500到2500米的高山云雾缭绕之地。雪峰山区的土壤湿润、微酸,恰恰是它梦寐以求的家园。在终年不散的云雾滋养下,它的羽状复叶尽情舒展,叶片边缘细密的锯齿,像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纹饰。待到秋深,满树绿叶悄然镀金,与那累累的黄褐色翅果交相辉映,整棵树便化作一团温暖耀眼的金辉,不仅点亮了萧瑟的山野,也实实在在地承载着山民们朴素的祈愿——招财进宝,纳福迎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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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蜿蜒的山径向上攀行,一株株金钱柳便闯入眼帘。它们并非娇生惯养之辈,粗壮的根系如同巨人的手指,深深抠进山石的缝隙与贫瘠的土壤里,稳稳地锚定在陡峭的山坡上。云雾是它们吐纳的气息,风雨是它们成长的磨砺。山风呼啸而来,卷起林涛,金钱柳的枝叶在狂风中哗啦作响,不停翻动,那树干却如舞女的腰肢,柔而不折;暴雨倾盆而落,豆大的雨点砸在叶片上噼啪作响,整棵树在雨幕中摇晃震颤,枝叶低垂,然而雨过天晴,它抖落一身水珠,枝叶依旧向着天空伸展,那份向上的韧劲丝毫未减。年复一年,它们就这样挺立在山巅,默默承受着自然的严酷洗礼,用无声的坚持诠释着何谓“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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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雨,挟着凉意,将我们一行人匆匆赶进了铁山乡的农家山庄。檐下躲雨,主人热情地捧出了当地特有的饮品——金钱柳茶。澄澈的茶汤盛在白瓷碗里,泛着淡淡的橘色光泽。初入口,一丝清苦在舌尖弥漫,未及细品,那苦味便迅速化开,转而升腾起一股奇特的、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甘甜,在喉间久久萦绕,仿佛饮下了浓缩的云雾精华。大家对这独特茶饮的好奇心,丝毫不亚于对这方奇山异水的探索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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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庄的主人卢昌虎,一位脸庞刻着风霜却笑容爽朗的山里汉子,一边招呼大家喝茶,一边打开了话匣子。他说,采金钱柳叶讲究时令,谷雨前后,新芽初展,嫩叶勃发,此时采摘的品质最佳。做法也颇独特,不同于茶叶的杀青、揉捻、烘焙,金钱柳的嫩叶只需小心摘下,均匀地铺在竹匾里,置于阴凉通风的阁楼或廊下,让山风与微光慢慢带走水分,自然阴干。千万不能心急拿去烈日下暴晒,否则娇嫩的叶子会碎裂蜷缩,失了形,也走了味,那份天然的清韵便大打折扣。“这就像咱山里人过日子,”卢大哥啜了口茶,眼神里透着通透,“急不得,躁不得,得顺着老天爷给的节气,顺着草木自个儿的性子来,好东西才能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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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卢昌虎讲起了一个关于金钱柳的往事:“早些年头,大概是闹饥荒那阵子,粮食金贵得很。咱们山里人,靠山吃山。雪峰山上老林子深,野物多,但也危险。村里有个老猎户,姓蒋,胆子大,经验也足。有一年冬天,雪封了山,粮食快见底了,蒋老猎户为了给村里人找口吃的,硬是顶着风雪进了老林子。两天两夜没消息,村里人都急坏了,以为他……唉。结果第三天头上,蒋老猎户跌跌撞撞回来了,背篓里没多少野物,倒是装满了干枯的金钱柳叶子!人都快冻僵饿晕了,他说在林子里迷了路,又冷又饿,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想起老辈人说过这金钱柳叶子能嚼嚼,提点神。他就捋了好多老叶子,实在饿狠了,就和着雪嚼几片,那味道又苦又涩,可就是这点苦叶子,让他撑着辨明了方向。他带回来的那些叶子,村里人用温水泡软了,煮成汤,虽然还是有点苦,但热乎乎的喝下去很快就回甘,身上也就有了点劲儿,也算熬过了最难的那段日子。打那以后,大家就更看重这金钱柳了,不只是图个‘招财’的好意头,更是知道它在紧要关头,是真能‘救命’的‘恩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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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大哥放下茶碗,忽又笑道:“说来也奇,这树不光救过咱山里人的命,还跟大诗人李白攀过交情哩!老辈人传,李白游九华山时,亲手栽下过金钱柳。有回他喝醉了,见树下落满金灿灿的果荚,醉眼朦胧当成了铜钱,捡起来就去付酒账。店家敬他是诗仙,也乐得成全这风雅事,真收了他的‘钱’!后来还有人写诗打趣:‘李白手植金钱柳,君来沽酒何愁钱’——您瞧瞧,这树在你们文人眼里,摇下的可是诗和酒钱!”众人听得会心一笑,山雨敲檐声中,仿佛真有铜钱般的果荚叮当坠地,与太白踉跄的吟哦遥相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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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知何时停了,山风穿过敞开的门窗,带着洗刷后的清新气息,山庄里愈发显得爽朗通透。夜幕如墨,悄然铺展,禾堂坪里暖黄色的灯光次第亮起,驱散了山间的清寂,一场简单的乡村文艺晚会开始了。开场便是重头戏——金钱柳茶艺表演。一位身着靛蓝土布传统服饰的姑娘,步履从容地走上台,她的神情宁静专注,动作舒缓流畅,仿佛与周遭弥漫的山岚雾气早已融为一体。她双手捧起古朴的茶盘,盘中静静躺着阴干好的金钱柳嫩叶,叶片呈现出温润的古铜色泽,叶脉清晰如刻。温杯、投茶、注水……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当滚烫的山泉注入杯中,氤氲的水汽瞬间升腾,裹挟着那独特的草木清香,在灯光下袅袅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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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杯中舒展的叶片,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茶香,再回想卢大哥讲述的往事与诗仙的逸闻,心头忽然豁亮:这杯中物,岂止是一味解渴的乡野饮品?它分明是铁山乡人献给金钱柳的一曲无声的礼赞,一份沉甸甸的敬意。在那些物质匮乏的艰难岁月里,这略带清苦的茶汤,是劳作间隙提神解乏的甘露,是头疼脑热时缓解不适的良伴;而在文人的诗酒风流中,它又幻化成醉眼中的铜钱,串起超脱世俗的洒脱。它默默陪伴着一代又一代铁山人,见证着茅屋变瓦房,山路变通途,盛满了祖辈的辛酸、父辈的汗水、孩童的笑语,沉淀着关于家园最深沉的情感和最温暖的记忆。原来,一棵树之于一方水土、一方人的价值,早已超越了其作为植物的自然属性。它是流逝岁月的忠实记录者,是集体情感的无声载体,更是乡土文化在杯盏间、在口耳相传中生生不息的传承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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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渐深,山风添了几分料峭的寒意。与怀化城里的朋友视频,只见他擦着汗,身后的空调正嗡嗡对抗窗外的热浪。我悄然退出灯火通明、笑语喧阗的晚会现场,独自踱至山庄旁的溪涧边。潺潺流水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抬头仰望,深邃的天幕上,星河璀璨。一阵清冽的山风拂过面颊,带来一缕既陌生又无比熟悉的芬芳——是金钱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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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生长在千米高山云雾怀抱中的神奇树木,年复一年,历经风霜雨雪,将天地的精华化作片片绿叶,最终成为铁山人杯中那琥珀色的茶汤,滋养着一方生灵,也延续着属于自己的生命传奇。此情此景,那云雾中舒展的金叶、风霜里挺立的筋骨、串串垂挂的“铜钱”、山民们满足的笑脸,连同那穿越千年的醉吟,在我心中交织翻涌,汇成一首小诗,不禁低声吟道:  
                     

                       咏金钱柳  
           金枝玉露倚云栽,风雪千锤铁骨开。  

           串串铜钱摇碧落,诗仙沽酒踏歌来。  
   

       
作为这片神奇土地的短暂访客,我怀着一份感恩与敬畏,珍惜自然这份无言的厚赠。在品味这杯凝聚了云雾、风雨、阳光和山民情谊的金钱柳茶时,不仅要尝其味,更要读懂蕴藏其中的故事——关于生命、关于坚韧、关于顺应、关于感恩,以及关于我们与这片土地永恒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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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肖评,男,湖南安江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雪峰诗刊》副主编。有诗发《湖南日报》《长安》(诗卷)《秋水诗刊》(台湾)等。已出版个人诗集《浮现》(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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