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1年正月到今年今日，我爱人鼎哥在山上安睡十四年了。原本打算等媳妇进门孙儿到来时再为其树碑，可老公公老婆婆一再催促，他们说在石碑上给媳妇留空位将来加刻名字，孙辈可提前刻上名字（我便细斟酌了几个名字请我们大哥帮忙参考定了二个名儿）。今春遂请家乡的专业师傅帮他做碑，师傅做好碑，刻好字定于3月21日立碑，琛儿请假二天，20号晚上赶回，21号上午和他四叔，师傅们一齐上山把做好的一块大理石碑矗立在我鼎哥坟头，坟墓四周用砖块镶框好。儿子拍视频和照片给我看了，还是挺大气挺周正。这件事总算大功告成。琛儿当天和师傅结了工钱（3600元），发烟，道谢！我亦买了很多点心给琛哥带回去祭祀，老四和琛儿还扛了一箱矿泉水上去给师傅喝，不能亏待帮忙做事的师傅。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只待清明来扫墓时再挖净色黄土敷上填满便万事大吉了，因为镶墓边的胶尚未干。

清明那天凌晨四点半我们就起床了，五点准时从长沙出发。其实我一晚都没睡着。往事并不如烟，没办法随风而去。点点滴滴在心头，慢慢浮现，令人辗转难眠。岁月已教会我须静笃，便打开灯，刷了一套《教育学》自考题，往日只要一刷题，我便眼皮子打架的。可此夜，我没有丝毫睡意，只得又看会儿书。俱往矣，一切向前看吧。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做好自己，尽力而为，无怨无悔，有情无情次第花开，散入繁华，徒留一瓣心香。

我弟弟开的小车，他说送我们娘仨先回新邵坪上岱水桥。因怕堵车影响我们办事，他觉得越早越好，想四点起床，又担心我俩儿子睡眠不足。当听说我们娘仨均一夜没睡着时，他说四点出发好了。

新邵坪上有青山秀水，曲曲折折，从远处看，宛如一幅清幽的水墨画。峰恋相连，云烟缭绕，尖峰若隐若现，目之所及山高林密，郁郁葱葱，晨光熹微，初阳正从山头探头探脑，枝叶斑驳，筛下光影，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晨风习习吹拂起层层叠叠的树浪，翠绿绿的很养眼。山路弯弯，因为近几年旅游开发，铺了宽阔的柏油大道了。快至我家岱水桥时需经炉滩水库的大弯道，大道两边的木棉花，次第往后飘飞。左边是林海，右边便是炉滩水库。木棉花正开得灿烂。真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弯道半缘车”。此处就是我们家乡“大同福地生态园”，炉滩水库中央还有个网红小岛“北岛半湾”，楚楚俏立水中，山风清新，鸟语花香，山峦倒映于绿水中，微波荡漾，煞是令人心旷神怡，我寂寥与萧肃的心情一振，心头的几分凄凉悄悄随风飘荡而去。拐弯后便是又一小型水库，水库坝上便能遥望到山脚下我家的屋脊了。弟弟笑曰，你们这个地方不错！真是个避暑避世佳处。

弟将车开到我家门口放下我们娘仨，他则赶紧回转涟源他家乡去扫墓。老四已在等我和儿子们了。带上锄头，箢箕，纸钱，线香，登山而上。山就在村后边，其实并不高，但上山之路有点陡峭，老四和儿子十多分钟便爬上去了，我稍落后了些。

终于到了山顶，我鼎哥的安息之处，我双手抚摩着墓碑上他的名字，喃喃细语，我的爱人，孩子他爸，我们来看你了，你可知晓？多少离愁别恨，山重水复，爱幽幽，惜幽幽。你这倒是个好地方，山高林秀，峰峦叠翠，脚下是我们的村庄，村庄前的乡村公路弯弯地驶向远方。隐隐约约，鸡鸣狗吠，车水马龙，均到你眼前来，既热闹又幽静。真好！

他们叔侄挖的挖，倒的倒土，一箢箕一箢箕的金黄色的山土倒在鼎哥墓上，大多是他四叔挖，他说年青小伙不会挖。这次真是辛苦他四叔了，从请做碑师傅到树碑，他谈价格谈石质并敲定有关事宜，打虎需亲兄弟，兄弟情深哪。我和小儿子则挑拣土中的草根，居然还有蚯蚓在蠕动，我小心地捡起它们全丢开去，我把钱纸三张一折，三六九折放一起，把一串串的黄边纸一片片分瓣。

快把土填满了，我带着儿子们去给左边的他太爷爷和下边不远处的继太奶奶（嫡亲太奶葬在山下迴塘庵大路边）扫墓挂青，用刀先除了墓上草，斜插根竹杆，挂上黄纸等，上香，烧纸钱，躬身下拜，口里念念有词：“太爷爷，太奶奶，请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习有成，诸事顺遂。”此时此刻无不天真地祈求祖宗保佑。这应该也是先人的夙愿吧，都希望子孙兴旺发达，一代强于一代！

一会儿二嫂她们娘仨也来了。同样的先拜太爷爷太奶奶。然后也给咱家鼎哥挂上彩纸和黄纸，大把彩纸挂上后，墓地犹如新暴发户，花花绿绿，穿金戴银。点香，作揖，祈祷……微风不燥，山花淡淡，深深的牵念，虔诚的祈愿，在春风中肆意漫延，疯长。

琛儿刚到山上他爸墓前，便赶紧先点上三根香烟，插立在他爸墓碑边，他当然记得爸爸生前爱抽烟。天上人间，二代男人在香烟徐徐上升中静默相望。小儿子则用他细长的手指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挑黄土中的根茎，很少见的认真。十四年的生死离别，魂牵梦绕，今日如此近距离地靠近了爸爸，他反而格外安静。千言万语也许在他内心翻腾，是否在悄悄倾诉，提问？鼎哥，孩子们都长大了，你瞧，你瞧！老妻我半头白发，满脸皱纹，纤纤玉手早已变形，腰胳膊腿疼是常有的事。我不是最好的妻子和母亲，但我一直牵着两蜗牛努力前行，在长沙勉强算是安居乐业了。我在长沙市岳麓区做环卫工一做就是十一年，现兼职给一个工厂做二餐饭，刚到长沙那些年我最多时曾打到四份工。这些年每天忙忙碌碌，很辛苦也很充实，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的大学梦，文学梦。是的，一有空便读书，写作，去年我已被湘江新区作协吸收为会员，今年又获评为优秀会员，承蒙师友推荐加入了国际中文作协。这几年也得到了大大小小的几个文学奖。并且很荣幸地成为长沙市第十七届妇女代表和湘江新区第一届妇女代表。只差一门（已过十二门）我将大学毕业。老马伏骥，我没让你失望吧。但愿有一天我能写一本二本自己的书给你瞧瞧就更好。只是大崽尚未成家，小儿子在读高中，一年比一年懂事。咱家琛儿一发了工资会分一半给我，我现在工资不比他少，他给我的，我都攒着，给他攒“老婆本”，你在天若有灵肯定也担心，我更担心。只求上苍和月老，早赐良缘。琛儿也喜欢文学，他在创作网络小说，偶尔得点稿费。敏儿长大了，十七岁的他，帅气阳光，像颗挺拔的小白杨。你今天看他，可不可爱？你的父亲我的公公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累？我愕然。不累怎么給咱鼎哥争气？不累的话就不是我了。一切都是爱和慈悲。

临下山的时候，我每年总是走到人最后。有人说勿回头。虽不能回头，心里在与君依依话惜别。泪眼朦胧，山与树往后退去。《杂阿含经》里记载的一个故事：有一次释迦牟尼对弟子说法，问他们：“你们认为是天下四个大海的水多，还是在过去遥远的日子里，因为和亲爱的人别离所流的眼泪多呢！”有情苦，无情苦。时间是解情苦最好的良药。世事无常，经历如许，明知情如白云过隙，物是梦幻泡影。我还是悲从中来，鼎哥他终究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山头，我们母子则转身踏入熙熙攘攘的尘世间历练，追逐梦想和幸福。内心默念宗宝禅师的话：“一切时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昨天悲痛的露珠早已消散，今晨怀君的露珠也在微风中，逐渐地消散了。对于无情的时光，飞翔的往事，生命的荣枯，我们一边体验着得失无常的苦痛，一边落下爱别离的泪水，没有更好的态度，唯有把泪拢在心头，微笑地送走了。有理想有壮怀的人是不会因命运流转、岁月峥嵘而颓唐的，始终如一保持向前的心。世事如棋局、不着者便是高手。一身似瓦瓮，打破了才见真空。

鼎哥，安息。我去人间拈花一枝，予君共静馨。

作者简介：黄新生，现为长沙市湘江新区一线环卫工人。热爱文学，劳动之余坚持自学，创作。湖南环协文学协会会员，湖南环卫文学专栏作者之一。早年曾在一些小报上发表过小说连载，近几年诗，词，散文，小小说多在《湖南环卫》网上发表，以及《新环卫》，《岳麓文艺》，《株洲日报》文艺副刊，《今日女报》等发表。曾获得2019～2020年中国文艺跨年创作大赛二等奖，2022年湖南环卫文化节文学二等奖。2022年12月央视“遇见你”专栏采访报道后，受到人民日报特别点赞，2024年被邀参加中央电视台春晚长沙分会场嘉宾。